我的家乡山西省平定县，地处太行山中段西麓，由于山大沟深，交通不便，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一直处于封闭状态，人们的交往半径很小，从而形成了独特方言。

比如，我们把去年叫“年时”：“门口的马路，年时刚刨开，今年又要刨，也不知道有多少管管，年年往里头埋。”

“埋”字，我们读成“煤”；年时的“时”，我们读成“思”，不卷舌，听起来古里古气的。

事实上，“年时”这个词，也确实是古音，它最早出现在晋代典籍中，唐代作品中也有部分使用，而大量见诸文献的，则是宋元时期。

时至今日，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，“年时”一词几乎完全消失了，很少有人知道，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，无论是唐诗宋词，还是元曲杂剧，亦或明清通俗小说中，“年时”一词频频出现，古朴雅致，是文人骚客们笔下的“网红词”。

一

最初，“年时”不是一个词语，而是一个词组（也叫短语）。由“年”和“时”两个单音节词构成，作“昔日”讲，亦即“当年时节”“往年时节”义。

如，东晋王羲之《服食帖》：“吾服食久，犹为劣劣，大都比之年时，为复可耳。足下保爱为上，临书，但有惆怅。”

王羲之所说的“服食”，即服五石散，这是一种以五味石药主制的散型方剂，这五种“石药”，东晋葛洪所述为“丹砂、雄黄、白矾、曾青、慈石”，隋代名医巢元方则认为是“钟乳、硫黄、白石英、紫石英、赤石”。

五石散本是一首普通方剂，用来治疗伤寒的，据说是东汉名医张仲景所创。到了魏晋时期，服用五石散成了诸多豪门子弟及风流名士追求的一种时尚，他们觉得吃了五石散之后，“身轻行动如飞”“亦觉神明开朗”，好像得道成了仙，可以长生不老。

王羲之，当亦如是，性喜服食养生，其服散的习惯保持了一生。据《晋书王羲之传》记载，他经常“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，采药石不远千里。”

王羲之在其传世书帖中，多次记录了自己食散之后的身体状态，他在《服食帖》中就说，我服用五石散很久了，功效还是不怎么理想，但是比起“年时”，即往年这个时节，大概还算是不错的。您自己多多保重吧，写这封信时，心里感到无比惆怅。

有时候，“年时”也作“岁月”或“年代”义。如《晋书·儒林传·范弘之》：“与浩年时邀绝，世不相及，无复藉闻。”

东晋大将殷浩死后，朝中尚书仆射王珣认为，给殷浩赠谥，“不宜暴扬桓温之恶”。桓温是东晋大臣，大权独揽，不可一世，殷浩就是被他罢黜丢官的。

范弘之认为，王珣之所以有意袒护桓温名声，只因他是桓温“故吏”，是为报答桓温“提拔之恩”。而他自己与殷浩的关系，则是“年时邀绝”，根本就没有生活在同一个年代，“世不相及”，一辈子都没见过面。范弘之之所以对桓温专擅朝政的行为严加斥责，所求的是尽到臣子之节，事君“惟思尽忠而已”。

另外，“年时”也作“年龄”讲。如《梁书·朱异传》第三十八卷：“窃见钱塘朱异，年时尚少，德备老成。”朱异是三国时期吴国将领，童年时因有文才而知名，初以父亲军功而任郎官。嘉禾六年（237），升任骑都尉，代父掌管军队兵，屡建奇功。因此，《五经》博士明山宾向梁武帝上表推荐朱异时就说：“我见到钱唐人朱异，年纪尚轻，但品德完备、办事精明练达。”这里的“年时”明显是“年龄”的义项。

同时，“年时”又为“年景”“年份”义。如，明代凌濛初《初刻拍案惊奇》第三十三卷：“不 则一日，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那边，正是丰稔年时，诸般买卖好做，就租个富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。”这里的“年时”，显然是说“年景”“年份”。

虽然“年时”一词在古代汉语中有多种用法，但最常见义项则是“去年”。

二

早在唐代，“年时”就出现了“去年”义。比如，《全唐诗》卷八九九之无名氏《撷芳词》：“春衫窄，香肌湿。记得年时，共伊曾摘。”诗中的“年时”，1997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《唐五代语言词典》释为“去年”，甚确。而又作“当年”，这似乎表明，在最初的时候，“年时”一词的用法较为模糊，可确指为“去年”，也可泛指“过去的某一时间”。

到了宋代，年时作“去年”讲，已成为共识，并大量见于典籍文献中。检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BCC语料库，发现“年时”一词在宋元文献中的用例多达数百条，下面略举数例，予以说明。

秦观《一丛花》：“年时今夜见师师，双颊酒红滋。”此词极艳，写秦观在清秋月夜，深情地怀念一位名叫“师师”的妓女。词之上阕，回忆当年与师师相见的情景，开首便是“年时今夜”，这与今日山野村夫常说的方言土语几无二致。

赵佶《醉落魄》词：“无言哽咽。看灯记得年时节，行行指月行行说。愿月常圆，休要暂时缺。今年华市灯罗列，好灯争奈人心别。”

赵佶，就是宋徽宗，他在政治上无所建树，还把好端端的一个大宋朝给弄丢了。别看他皇帝当得不怎么样，诗书画印却无人能比。赵佶自创一种书法字体，被后人称之为”瘦金体”，他热爱画花鸟画，自成“院体”，是古代少有的艺术天才与全才。

这首《醉落魄》词，题为《预赏景龙门追悼明节皇后》，是一首悼亡词。政和三年（1113）贵妃刘氏因病去世，徽宗十分难过，追册刘氏为皇后，谥曰明节。元宵节前，徽宗与诸臣登景龙门赏灯，触景生情，想起了死去的刘氏，于是写下了此词。词中运用今昔对比，即“今年”与“年时”相对，表达了失去至爱的那种悲怆之情。

在宋词中，类似“年时”与“今年”对文的用例，俯首即是，举不胜举。显然，若将这些词句中的“年时”作“过去”解，则明显有违原作之意，作“去年”义更为合适。

如，苏痒《菩萨蛮》：“年时记忆花前醉，而今花落人憔悴。”

韩元吉《临江仙·次韵子云中秋》：“记得年时离别夜，都门强半清秋。今年想望只邻州。星连南极动，月满大江流。”

刘彤《临江仙·千里长安名利客》：“记得年时临上马，看人眼泪汪汪。如今不忍更思量。恨无千日酒，空断九回肠。”

到了元代，在散曲杂剧中，“年时”使用更广，大都作“去年”义。

如，《董解元西厢记》卷七：“从别后，脸儿清秀，比是年时瘦。”此处写张生赴京赶考一年，回来后见到莺莺时的情景，“年时”当指去年，与剧情正恰切。

又，张养浩小令《越调·天净沙》：“年时尚觉平安，今年陡恁衰残，更着十年试看。烟消云散，一杯谁共歌欢？”

卢挚《清平乐》：“年时寒食，直到清明日。草草杯盘聊自适，不管家徒四壁。今年寒食无家，东风恨满天涯。早是海棠睡去，莫教醉了梨花。”

这些诗词中的“年时”与“今年”相对，表达“去年”的意为特别明显。

三

明代以后，小说、传奇（戏剧）等通俗文学作品盛行，但“年时”一词的用例却逐渐减少。除《醒世姻缘传》《金瓶梅》中出现几例，其他文献中很难见到。

如，《醒世姻缘传》第七回：“到了年时三四月里，退了毛，换了个白狮子猫。头年里蒋皇亲见了我，还说：‘你拿的我红猫哩？’我说：‘合人家搭换了个白猫来了。’”

根据上文，这只猫是珍哥前年从蒋皇亲家要来的，刚要来的时候是染成红色的，到了年时，也就是去年三四月，猫蜕了毛，就又变成白色的了。

《金瓶梅》第七十三回：“月娘道：‘大妗子，你还不知道，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，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，今年就没他了，落了几点泪。’”

此是西门庆的众房妾来给西门庆第三房妾孟三姐过生日，西门庆想起了李大姐，即第六房妾李瓶儿，去年孟三姐过生日时她还参加了，今年人却不在了，不由得伤心落了泪。《金瓶梅词典》解释这里的“年时”，释作“去年”，甚确。

从上述所引各例，我们可以看出，“年时”一词的使用范围比较狭窄，多见于文人雅士创作的诗词散曲，而用口语创作的白话文献中并不常见。这表明“年时”在最初的时候并不是方言词，在人们日常口语交流中也不常见。

“年时”最初的用法，有时候可以确指“去年”，有时候可以泛指过去某一段时间，因此，近人张相《诗词曲语辞汇释》就这样说：“年时，犹云当年或那时也。”

可能是在宋代，“年时”一词就由“过去”义，发展出“去年”义，元代这种用法则更为普遍，但仍与“当年”“昔日”义并存使用。

时至今日，在山西、山东、河南、河北等地方言中，“年时”的义项大为缩小，仅保留了“去年”这一义项。日常交流中，人们一般不说“去年”，凡用“去年”的地方全都说“年时”。

例如，“孙二狗年时刚刚退休，今年就得病死了。”

“我年时开了一块荒地，打下二百斤小米。今年风调雨顺，收成应该也不错。”

“年时过年他没回来，今年买卖好，挣了不少钱，肯定会回来的。”

有些地方也称去年为“年时个”，口语中的“个”只是一个语尾助词，并无实在意义，但这种叫法古己有之，如宋朝苏轼《蝶恋花》：“苦被多情相折挫，病绪厌厌，浑似年时个。”

在现代方言中，“年时”何以仅存“去年”义？这种现象，主要是短语词汇化的结果。

所谓“词汇化”，是指短语等非词单位逐渐凝固或变得紧凑，而形成为词的过程。在现代汉语中，汉语的双音节词很大一部分，便是从短语降格而来，即短语的词汇化。

“年时”本来是个偏正式结构的短语，由表示时间的“年”和“时”两个名词构成，义为“临近新年的一段时间”。

在语言发展过程中，由于语义的脱落，这一特定时间逐渐被模糊化，泛指过去某一段时间，即表“过去”“当年”“往昔”义。

再后来，特别是宋元以来，随着“年时”在典籍文献中的大量使用，语音和语义都发生了变化，即“时”的音节变成了轻声，“年”的语义变成了确指，即去年，从而词汇化为一个词，“年时”作为“去年”的专用义项，也就固定下来了，一直保留在北方各地的方言口语中。（张文平）